【齐鲁日记】医者的决策:“一念成佛,一念成魔”——我与一家三姐妹的故事
2023-05-08 19:27供稿科室:妇科 作者:张培海
我是一名从医三十多年的“老大夫”,妇科肿瘤是我的主攻方向之一。我接诊过各种各样的患者,有的只是门诊上见一次,有的则需要长达几年、十几年的随诊,大量的案例早已不胜枚举。很多患者(或家属)在各种医疗机构都已有过就诊经历并治疗失败,早已被病痛折磨的形神憔悴,甚至第一次来到我的诊室就未语泪先流,这种患者让我格外心疼。
初入医门时,我曾震撼于药王孙思邈的《大医精诚》,誓要成为“先发大慈恻隐之心, 誓愿普救含灵之苦”的名医大家,也常想起医学前辈们的谆谆教导和以身作则。在一次又一次与病魔的较量中我在不断思考,到底什么才是成功的医者?医生与患者之间应该是什么关系?什么样的决策才是真正为患者好?治疗到什么程度才算阶段性成功?也许我与信女士(化姓)一家三姐妹的故事能有一些启发。
四年前门诊初见,年轻女孩含泪讲述母亲病情
2019年6月的下午1点,我按键叫了上午最后一个挂号患者,进来的是一家三口,患者坐在轮椅上神色疲惫,中年男子和年轻女孩随后跟了进来。还没开口说话,女孩的眼睛先蒙上了一层水雾,眼看就要落泪。我有点印象,这个女孩好像之前来过,我温和地看着她说:“姑娘别着急,跟我说说你家人这是怎么了?”
女孩含泪讲述了大概情况。原来三个多月前,患者(女孩的妈妈)因“阴道流血、肚子疼”到外院就诊,结果不太好。其中,宫颈细胞学检查(TCT)结果是ASCUS(不典型鳞状细胞),阴道镜检查和宫颈活检病理报告为腺癌,中低分化。腹盆腔CT提示盆腔内多发包块,PET-CT检查结果则怀疑宫颈癌并宫旁转移,双侧附件包块考虑恶性肿瘤。面对一连串的医学专业名词,一家人直接懵掉了,直到当时外院接诊医生说,已经是宫颈癌晚期,无法手术,只能试试化疗了。打了4次化疗之后,患者症状不但没减轻还进一步发展。“外院医生说肿瘤没有控制住,我妈妈没有多少时间了,我在网上了解过您是妇科肿瘤方面专家,所以来找过您……”
我翻看了就诊记录,发现那次咨询是在两个月前,当时我建议带患者本人来查体看看,以便明确诊断。随后,我一边仔细翻阅患者带来的外院检查资料,一边询问病史,了解到患者有亲姐妹三人,患者是家中大姐,家族中有患直肠癌和乳腺癌的亲属。结合资料和问诊,还有一些疑惑萦绕在我心间,我必须亲自查体。于是,我向患者和家属说明情况,征得同意,给患者做了妇科查体。
这个决定,为患者赢得了手术机会。因为查体后,我发现,患者宫颈表面光滑,宫颈管内有一个1cm的息肉。内诊及三合诊发现宫颈旁没有受累,主韧带、骶韧带都没有浸润。如果是宫颈腺癌,放化疗都不算敏感,具备手术条件时,应该首选手术。
“完全可以手术。”听到我的“结论”,一家人眼里明显有了光。我把下一步的治疗意见与他们详细沟通:先手术,明确诊断,根据诊断及病理类型,再选择以后的治疗方案。当然手术有很大风险,但我们会全力以赴。一家人欣然接受我的治疗建议,并希望尽快安排住院。
四年间充分信任,医患携手共同见证战胜病魔
住院之后,我和我的医护团队为患者完善了相关检查,发现她的身体状况比之前门诊上初步预计的还要差:大量腹水,多个盆腔包块,最大的包块直径达20cm,还患有高血糖,严重贫血,感染高热等……这都增加了手术的难度。
经过充分术前准备,入院6天后,患者进入手术室。开腹后,见腹腔内腹水约3000ml,左侧卵巢肿瘤约22cm*15cm,右侧卵巢肿瘤约18cm*15cm,而成年女性卵巢大小约为4cmx3cm。子宫增大,如妊娠2个月大小,腹主动脉旁及盆腔内可触及增大淋巴结。于是我先行子宫+双侧卵巢肿瘤切除,送了术中快速病理检查,结果回报:子宫下段、子宫底部宫腔子宫内膜样腺癌,双侧卵巢低分化癌。接着,我又切除盆腔及腹主动脉旁淋巴结。手术过程很顺利,术后常规病理结果最终回报:子宫隆起型高级别子宫内膜样癌,3级,侵犯肌层深度约1/2,向下未累及宫颈管下段及宫颈外口,左右宫旁未见癌累及,未查见脉管浸润,微卫星高度不稳定(MSI-H)(注:微卫星是一段DNA序列,指分布在人类基因组中的简单重复序列,是一类呈高度多态性的遗传标记,可用于遗传性疾病的连锁分析和基因诊断),双侧卵巢高级别子宫内膜样癌。
至此,患者的诊断相对明确,不是宫颈腺癌,而是子宫内膜癌卵巢转移或者是子宫内膜癌和卵巢癌双原发癌(这两种情况,临床中有时候很难完全明确)。这个诊断,也证实了我刚开始的疑惑。
后续的治疗也有章可循了,结合分析之前的方案和效果,我们为患者更换了化疗方案,4次化疗很快结束,化疗过程中患者没有明显不适,治疗到这里也可以说取得了阶段性胜利。
但我很清楚,无论是子宫内膜癌卵巢转移还是子宫内膜癌和卵巢癌双原发癌,几年内复发的概率仍然相对较高。治疗就此停住还是去做放疗?有没有更可靠的方法?患者免疫组化提示其微卫星高度不稳定,是喜是忧?是否可以借此进行免疫维持治疗?但这样的治疗方案可供参考的研究案例不多,患者能否同意?作为医者,我该怎样决策,才对患者最好?我陷入了思考。
四年后治疗结束,一家三口专门送来感谢锦旗
患者和家属看出了我的犹豫,主动找到我表示,他们对我和我的团队百分之百的信任。“张教授,治疗到现在我们已经很感谢,我们知道您肯定是为了我们好,经济上您不用担心,后续治疗中的任何问题我们也都能接受。”听到这些,我内心很受触动,于是又查阅了一些最新的资料,也咨询了业内权威的同行。综合分析与讨论后,我认为进行抗PD-1维持治疗(免疫维持治疗)对患者受益最大,这个决策的目标是,希望她能长期生存而不复发。
于是,在我的建议和指导下,信女士开始了在当时还比较新的免疫维持治疗疗程。这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,患者和家属谨遵医嘱,按时治疗,从2019年12月开始,到2022年4月,免疫维持治疗全部结束。
治疗结束那天,我正在出门诊,上一个患者刚看诊完,熟悉的一家三口走了进来,他们是来报喜的。信女士身体状况非常不错,现在免疫维持治疗也全部完成了,他们特意来门诊送上锦旗表示感谢。说实话,我是有一点激动的,这个患者的治疗可谓一波三折,初识的场景还恍若昨日,没想到已是四年前了。
在医患关系紧张的今天,患者及家属能充分信任医生,积极配合治疗,也是取得良好治疗效果的一份有力保障。还记得初见时的憔悴失望,还记得眼睛里重新闪烁的希望之光,还记得一次次看诊咨询结束后那一声“谢谢医生”……对于患者而言,纵使疾病百般痛苦,只要看见医生,就等于看见温暖和希望。
一身白衣,一生使命。医者责任重大,也许就在于此。
命途多舛三姐妹,医者当以仁心仁术守护健康
原以为,救治信女士是我与这一家人故事的结束,没想到仅仅是个开始。之前,我们发现了信女士“微卫星不稳定”的情况,并由此选择了相对合适的治疗方案并获益。然而,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,微卫星不稳定一方面能给大姐治疗上提供有利的条件,同时的也预示家族中携带不良的患病基因,——可能是lynch综合征(一种家族遗传性癌症综合征)。
在大姐术后的第3个月,信女士的二妹也出现了阴道不规则流血的情况,B超检查发现,她的子宫已近3个月妊娠大小,子宫内膜厚达1.6cm,回声不均质。于是二妹也来到我的门诊,经检查后收入院治疗。2019年9月我为二妹进行了宫腔镜检查+刮宫手术。不幸中的万幸是,子宫内膜是紊乱性增生,没有癌变,但因有大姐的前车之鉴,二妹果断决定,请我为她进行了预防性子宫+双侧卵巢输卵管切除。
一波刚平一波又起,2023年元宵节刚过,信女士的丈夫找到我说:”张主任,小妹妹又出事了,好像查出宫颈癌来了。”我一听也很震惊。“我们只信任你,还是麻烦您给看看。”这个朴实的男人说。
经过检查,小妹妹的诊断明确,是宫颈鳞状细胞癌,IB3期。于是,2023年3月,我为她进行了开腹的广泛子宫切除+盆腹腔淋巴结切除术。术后病理提示:HPV相关型,PD-L1阳性。目前,患者身体状态恢复良好,等待放化疗结束后,也将继续进行免疫维持治疗。
现在我与三姐妹已经成了朋友,她们三人常常见了我说:“张教授,您就像我们的朋友,一点医生的架子都没有。”我知道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结果。其实,无论用多么豁达的态度去面对生老病死,衰老和疾病依旧是一件令人气馁、痛苦和悲伤的事情。医生用智慧和经验帮助患者应对疾病,患者用信赖和宽容与医生坦诚相待,相信终将会有更多的和谐的医患故事。
这是我与一家三姐妹的故事,是真实发生的齐鲁故事。